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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坐關東煮
作者:昨天KiNO
〈囤〉
老社區的巷弄裡,一間大樹下的小廟,空氣中飄散濃郁的線香氣味。一群人坐在臨時擺放的塑膠摺疊椅上,靜靜等待,也不太交談。小黑蚊不知打死幾隻,當肌膚上的咬痕已經超過十個的時候,終於輪到他。
等了快一小時,師父只有對他說:「衣服不要囤。」
一旁陪同的友人連聲問:「師父,他是想問感情——」
師父沒有理會,直視他:「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望著對方黑不見底的眼眸,頓了片刻才回:「懂。」
回程的路上,朋友連聲道歉:「抱歉,我去問過好幾次,也帶其他朋友去過,我們都覺得滿準的——」
「謝謝你帶我來。」他淡淡笑著:「我覺得很準。」
一個月前,同居六年的男友沒有徵兆地結束這段關係。
只傳了一個訊息:「東西我不要了,請幫我處理掉,謝謝。」
他清晨回家時,發現男友,不對,應該是前男友,只拿走重要的證件、幾件衣服以及一個行李箱。其他個人物品都還在。
他看著凌亂的床鋪上前男友的位置,前男友沒有折棉被的習慣,那棉被還是今早起床時一團糾結的樣態。
書、紀念品、盆栽、鞋子、牙刷。還安安靜靜擺在原來的位置上,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那人只是到巷口買個滷味,等等就回來。
你們知道嗎?他都不要了。他在心裡對著棉被說。
更像是對自己說。
輾轉從其他共同朋友那邊聽說前男友過得很好,已經與他人共築愛巢,快活得很。
感情消逝不到百日,對方早已投胎重生。他沒有像偶像劇那樣大哭大鬧,自殘自傷耍自閉,他還得吃飯睡覺工作繳房貸,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感傷是有餘裕的人才有的謝幕表演,好證明他們曾經善良過。像他這樣的平庸庶民,抽張衛生紙擦眼淚都得斤斤計較,畢竟現在政府規定,防疫期間一人限購一組。
說到囤,就想起師父的那句話:「衣服不要囤。」
這句話在他心裡深根種下。
「你囤很多衣服?」吧台右前方老位置上的常客莉娜,問。
「不少。」畢竟前男友是造型師,挑衣服很有眼光,每次逛街遇到適合的就會幫他留下。他只要出錢不用動腦,穿上造型師搭配的全身套裝登場,次次引起圈內朋友讚嘆,而前男友只需享受眾人對造物者的禮讚,像曬一個自己的大型配件。
大家都說他們是神鵰俠侶。(比起楊過,他應該是鵰的那部分吧?)
經過眾人盛讚,小龍女前男友更投入地幫自己打扮,力求每次約會都不能懈怠。
久而久之,他的衣櫃買了三個還放不下。
但他已經很久沒穿那些衣服。自己開店後,經濟壓力倍增,幾乎是全年無休的店舖與家中兩點一線,星期二到星期日天天廚師服,唯一休假的星期一,在家洗廚師服。
想來,就是忙著工作,所以感情也忙掉了。
莉娜把最後一口高麗菜捲吞下,將碗遞給他:「我要加湯~」
「好。」他接過碗,拿起一旁的大勺,舀了兩勺淺褐色的昆布柴魚高湯。
「老闆,你都不想知道分手的原因嗎?你們在一起六年耶!六年!」莉娜玩著指甲,她很滿意新做的法式光療。
「我想知道啊。來,小心燙。」他把碗放在客人面前。「但我忙到沒時間想這些。」
他想知道,前男友有多恨他,最後一則訊息公事公辦,任何多餘情緒都沒有。
莉娜喝了一口湯,若有所思:「所以說不要跟創業人士談戀愛⋯⋯」
他只能苦笑。
「我不同意。」吧台另一端傳來另一個聲音:「創業當然是想讓兩個人過更好的生活。」
他與莉娜雙雙回頭看,一個穿著oversize黑襯衫加球帽的年輕男子,看起來就像夜唱完吃宵夜的學生,會唱饒舌的那種。
吃法倒是挺秀氣的,老闆看著他一邊吹著白蘿蔔上的熱氣,怕燙似的小口小口咬著。
莉娜揚起一邊修得精緻的眉:「所以你覺得問題出在哪?」
年輕人聳肩:「就是不愛了。」
「這根本不算解答!」莉娜拿出電子菸吞雲吐霧:「你有交往的對象嗎?」
「曾經有。」
「分手多久?」
「忘了。」年輕人老成地說。
他失笑:「你看起來像二十出頭的大學生,講話卻像三十幾歲的人。」
年輕人拿起竹輪沾關東煮醬,慢悠悠地說:「我是三十幾歲沒錯啊。」
他與莉娜一驚。
年輕人,不,應該說男子,對著震驚的兩人挑眉:「我今年三十三,剛下班,廣告設計。」
方才年輕人低著頭沒發現,此時他才看到男子連五官都很秀氣。身上那件像黑色長款襯衫,好像在前男友的衣櫃裡看過。只有高瘦型男還不夠,得兼具暗黑系頹靡的帥氣感,才能駕馭這種死神氣場。
「Yohji Yamamoto?」
換男子一臉訝異:「你也懂?」表情很快瞭然:「也是,你前男友是造型師,幫你囤很多衣服。」
「你聽得很仔細嘛!」莉娜挑釁地回:「怎麼稱呼?」
男子一愣,神色如常:「叫我哈扣就好。」
他又問:「Hardcore?」
男子淡淡地笑:「沒錯。」
被兩人視線夾在中間的莉娜受不了:「哈囉,我還在這裡喔。」
深夜時段的關東煮攤,來的客人通常是夜間工作者,每個人都一臉疲倦。並不像日劇深夜食堂那樣帶著滿載故事等著抒發。就只是想找個地方為一天收場,又或是中場休息,準備工作到天亮。
像莉娜這樣滔滔不絕找他閒聊的客人純屬少數。他對哈扣這人有點印象,每次在十二點左右時來,衣著總是一身黑,經常坐在角落默默吃食,也不交談,吃完就走,像一團影子來去。
他在想哈扣衣櫃裡的衣服應該都是深不見底的黑,就像他給人的感覺,只在深不見底的黑夜出現。
自從那天哈扣意外插入話題,兩人的互動也變多了。
「還在實驗中的烤飯糰,試試看。」他端上兩個小飯糰,哈扣看著醬油色的飯糰,咬起一小口慢慢咀嚼。
每次看哈扣吃東西很有意思,看起來大男人卻總是像小動物般小口進食,讓他想起小時候養的哈姆太郎,專心致志地抓著花生,雙頰鼓鼓的。
哈扣抬起臉,他此時發現哈扣右眼下方有顆痣。
哈扣單眼皮微微拉長,一顆淚痣掛在那邊,小巧的像個逗點,掛在白皙的肌膚上,讓人很想逗弄。
冷淡的聲音傳來:「味道不錯啊,飯糰半個手掌大即可,兩種口味一份,吃巧不吃飽。」
他頓了一下才回神:「好啊。」意識自己猛盯著對方瞧,連忙低頭整理桌面避開尷尬。
「老闆,」換哈扣盯著他瞧:「你衣服髒了。」
他指的是胸前那一小塊被醬汁飛濺到的斑點,在純白的廚師服上特別明顯,像血乾涸的痕跡。
「我知道,但最近沒時間換洗。」
才剛回完,就有一批剛下班的傳播妹進來,鶯鶯燕燕聲響充斥小店,為數不多的吧台位置即刻坐滿。
店裡只有老闆兼打雜,忙著點單跟製作餐點,忙到一段落後,發現哈扣已經先走了,關東煮連湯喝的一滴不剩,碗下壓著鈔票以及一張紙條。
「飯糰很好吃,謝謝。」簽字筆畫上兩顆飽滿的飯糰,以及一個笑臉。
果然是設計⋯⋯幾筆就勾勒出飯糰以及米飯模樣。不過看來溫暖問句,跟本人高冷模樣不太搭嘎啊。
他拿起筆,在笑臉的右眼下緣點上一顆痣。
因為師父的那句話,他開始關注這一類囤不囤的話題。
恰巧聽莉娜說最近風行的斷捨離法,什麼「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跟過去的物件好好告別,才能好好迎接嶄新人生。
影集中的日本專家看起來是如此淡定,制式化的笑容教導著人們怎麼丟東西。他盯著專家優雅地把一摞摞衣服放進箱子,帶領人們誠心默念感謝話語,總覺得不對勁。
「因為那不是她的東西。」哈扣下了精準註解。
忠實觀眾莉娜反駁:「專家以前也是很會囤東西的人啊,她現在就是用同理心拯救囤積症患者!」
哈扣搖頭:「這不代表她有權力替別人決定東西的去留。什麼怦然心動都是假的,真正有心的人,沒辦法丟掉任何東西。」
「所以需要她幫助人們整理啊!很厲害的!」莉娜跳出來捍衛專家:「而且我開始斷捨離後,生活變得好清爽噢——」
「妳失戀過嗎?」哈扣忽然問。
莉娜愣了一下:「問這幹嘛?」
昏黃的燈光下,哈扣的聲音一貫清冷。
「——妳被拋棄過嗎?」
「——妳曾在沒有被知會,別無選擇的狀況下被拋棄過嗎?」
「——那個拋棄妳的人,還說這樣對彼此都好。」
「——然後自顧自展開新人生。」
「——妳遇過這種鳥事嗎?」
剁剁逼人的連聲問句讓莉娜說不出話。
「老闆,他是不是失戀打擊太大啊?」莉娜悄聲問。
他溫和一笑,但內心吃驚。
因為哈扣的每句話都是根小刺,一根根戳進內心某個忽略很久的地方,他以為自己粉飾得很好,沒想到幾句話就隱隱作痛。
沒有任何選擇,是他;被拋棄的人,是他;自顧自展開新人生,不是他。
成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可憐的人,是他。
首先,把不要的、此生不會再穿第二次的衣服先歸納成一類。
他從一堆衣服山中隨手抽出一件皺到連自己都認不出的短袖,探究許久才想起這是第一次約前男友到自家看《冰與火之歌》第一季穿的衣服,也是他們第一次在沙發上做愛。
⋯⋯啊,《冰與火之歌》後來也爛尾了。
他又抽出一件長袖白襯衫但袖口黏著一圈羽毛,記得這件要搭紅色格紋蘇格蘭裙,是他跟前男友第一次參加同志大遊行,他們要以驕傲的鳥兒登場,還要手持一個鳥氣球。
等等,驕傲的鳥——原來是性暗示的意味嗎?難怪那天自己被許多攝影師瘋狂拍照。
再等等!神雕俠侶這稱號,莫非是搞這一齣,一戰成名,這樣來的?
——六年後的今天才明白,是不是太晚。
什麼怦然心動都是假的。
衣服還沒整理好,他的心情已經低落。
手機震動,來電顯示:哈扣。
他已經能心情平靜地接聽電話,不再出現幻聽,看錯人名。
「你在整理衣服嗎?」彷彿在他家裝了監視器,哈扣每次都能猜到自己在幹嘛。
「嗯,正在整理。」
哈扣的聲音懶洋洋:「進度如何?」
「嗯⋯⋯」他望著滿坑滿谷的衣服,好像比之前更亂了。
「要我幫你整理嗎?」
「?」
「我可是很會丟東西的喔。」
「⋯⋯」是誰振振有詞說,沒有人有權利幫別人丟東西?
在店以外的地方看到哈扣感覺很微妙,哈扣右手拎著一包黑色大塑膠袋,左手拎著一手冰啤酒,沒戴帽子,依舊一身黑登場。像沒有感情的死神那樣降臨在他家門口。
「你剛睡醒?」
「嗯,昨天慶功宴喝太晚,抱歉。」
「抱歉什麼。」他笑:「你有先跟我講就好,改天再找你試菜。」
因為上次他依照哈扣的建議把飯糰做小,現在烤小飯糰已經成為店裡的新歡,甚至一度超越招牌玉子燒,成為週排行冠軍。他還把哈扣的圖po在粉專當行銷,獲得不錯迴響,新客有多一些。
他相信哈扣挑惕的舌尖與行銷思維,拜託對方幫自己試菜,每次有新品就先讓哈扣嘗試,並提出改善方案。
因此交換聯絡方式,然後兩人就熟成這樣了。
「幫你設計好菜單,順便讓你看看有什麼想加強。」關東煮店新任的市場總監遞出資料袋。裡面是一本牛皮紙菜單,以毛筆書寫的字體,店名「小坐關東煮」格外生猛有力,搭配紅燈籠插畫,讓性格與人情味溫柔調和。
「好棒!謝謝你!我喜歡這種豪邁的風格!」
哈扣哼了聲。
他笑,知道哈扣傲嬌,冷哼表示欣然接受讚美。
哈扣開了一瓶啤酒,不知從哪掏出兩只啤酒杯,倒入。
他望著印著台啤綠色logo的啤酒玻璃杯,不可思議道:「你居然連酒杯都有帶⋯⋯」
「沒有啤酒杯,啤酒會變難喝。」他瞄向架子上的IKEA一個十五塊的FÄRGRIK馬克杯,補充:「馬克杯更不行。」
他望向那對馬克杯,是他跟前男友同居第三天一起去IKEA挑的。前男友幫他們倆都挑土耳其藍色。
哈扣看著他思索表情,上前抓起兩個杯子,拿著垃圾桶丟進去。
只用一句話回堵:「不是因為分手要丟掉,是因為醜。」
他無語,還真是言簡意賅。
望著哈扣喝了一口啤酒,然後開始大張旗鼓旋風式地收東西。他知道哈扣不是白目,若自己出聲阻止,對方勢必會停手。
然而自己就是不想,或是說,自己不想再去想什麼該丟什麼該留。
像是一場瘟疫剛剛侵襲,前男友沾染過的氣息都被一一回收抹滅,日用品到碗筷盤杯,相片相機玩偶玩具,還有對方的衣服,通通都分類回收進垃圾袋與紙箱。他只是站在一旁機械式地幫忙搬東西,然後一再重複:「丟了吧。」三個字。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問:可不可以也把我丟了。
他才是房裡最多餘的東西。
哈扣喝第二口啤酒,已是三個小時後,小客廳堆疊了五大袋的東西,他拿出毛巾給哈扣擦擦滿頭汗。
哈扣喝了一口不冰的啤酒,皺眉:「好難喝。」
「抱歉,讓你忙這麼久,啤酒都苦了。」他倒掉沒氣的啤酒,馬上新開的。
哈扣盯著金黃的酒液與泡沫的眼神很專注,看起來很萌。
那顆淚痣在泛紅的雙頰上特別可口。
他連忙收手,不讓啤酒溢出杯子。
「我去弄點吃的。」
「我快丟完了,只剩你的衣服。」哈扣一口氣乾了啤酒:「你衣服有哪些要留下來的?先挑出來。」
他頓了一下,回:「你覺得哪件適合我,就留哪件吧。」
哈扣沒回應。
他從冰箱拿出青蔥與叉燒肉,在小廚房煮拉麵。隱約聽見塑膠袋簌簌聲。
端著兩碗麵出來時,哈扣正好抹抹臉,對自己說:「好了。」
他們邊吃拉麵邊看電視。
哈扣吃東西很慢,喝啤酒倒是非常快,沒兩三下就把剩下的幾罐啤酒灌完。看著對方慢慢漲紅的臉,他想著應該不會⋯⋯醉吧?
然後哈扣就醉倒在沙發上了。
他看著哈扣散在沙發上柔軟的捲髮,才想起這傢伙今天沒戴棒球帽,平日棒球帽覆蓋之下,居然是浪漫的褐色自然捲髮,後側的衣領處露出一小截刺青圖案,是一條尾巴,在白皙的脖頸上勾引目光往下探查⋯⋯
我在想什麼?他神色一怔,集中精神收拾桌面,走進臥室想拿一條毛毯,視線所及是空無一物的衣櫃,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哈扣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
揉揉眼睛,看著陌生的客廳,這張沙發床睡得他一身痠痛。坐起身,身上蓋著花色毛毯滑落。
「早。」老闆溫文的笑臉在面前,「美式還是拿鐵?」
「熱美式,謝謝。」
「跟我想的一樣。」老闆微微笑,遞上熱美式。
哈扣捧著馬克杯環顧四周,原本紛亂的房內消失許多東西,就連門口那五大袋雜物都消失了。
「早上我拿去丟了,昨天真是辛苦你了,謝謝你的幫忙。」
哈扣「嗯」了聲,發現手上的馬克杯還是昨天那個,很醜的土耳其藍。
「這個⋯⋯」
「至少可以留一個我的吧?」對方苦笑,像是請他網開一面。
哈扣挑眉,覺得手中的杯子顏色越看越刺眼,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讓他動作一滯。
他放下馬克杯,走向臥室,老闆的聲音在身後:「欸,哈扣——」
推開門,昨天清空的衣櫃,居然通通掛回去,呈現原來爆滿炸開的狀態。
老闆聲音響起:「雖然我叫你幫我整理,但你昨天是把我所有衣服都丟了吧?」
他看著哈扣盯著滿滿的衣櫃不說話,接著轉過身,用他見過最激動的態度質問自己:「你說過,衣服的去留,讓我決定!」
哈扣很衝的口氣,讓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但他按捺住情緒說:「我是這樣說過沒錯,但你把衣服全丟了我要穿什麼?」
「重新買過!」哈扣瞪著自己:「你不是要斷捨離嗎?要有新開始嗎?」
「斷捨離不是浪費。」他現在覺得那顆笑痣不可愛了,根本固執、自以為是。「斷捨離的意義是留下我需要的,丟掉我不需要的。」
哈扣盯著他咬牙:「好、好。」而後衝向衣櫃隨便掏出一件衣服,一件像是被美工刀劃爛的黑色背心:「這件你需要嗎?」
他看著那件背心,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過夜沒報備,他在我最喜歡的背心上洩憤⋯⋯」
哈扣又撈出一件染色的白T:「這件你需要嗎?」
他看著白T染上不規則的塊狀粉紅色,回:「他第一次幫我洗衣服,忘記分類⋯⋯」
哈扣撿起掉到地上,中間破一個洞的情趣內褲,面無表情看著他。
他開口:「這是我們第一次玩——」
「OK,我知道了。」哈扣扔下衣服,直視他:「你丟了很多東西,但真正該丟的還爛在這裡。」伸出食指用力戳向心臟:「斷捨離又有什麼意義?」
自從那天不歡而散,哈扣便不再出現關東煮攤,他也不傳訊息過去,兩人像是開始冷戰。
莉娜雖然不喜歡那個跩哥,但還是經常提起:「欸那個愛情大師怎麼沒來啊?老闆你不是跟他很要好嗎?」
他淡然一笑:「可能最近比較少加班吧。」
「喔,那為他的肝感到高興。」莉娜端起碗:「老闆,我要加湯,還要加點兩個烤飯糰~」
「好喔。」
他無精打采烤著飯糰,直到莉娜驚呼:「老闆,這個人不就是愛情大師哈扣桑嗎?」
他連忙湊過去,看莉娜指著臉書上的新聞。
哈扣依舊是一臉厭世搭配一身黑衣,在裝飾華麗的講台上領廣告獎。
他點開影音,聽見哈扣懶洋洋的聲音:「廣告洞察來自於我一個朋友,他有囤積的毛病,我覺得這是一種心病,無藥可救了。」
莉娜拍手大笑:「老闆他在嗆你耶!」
他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影片中對方眼下那顆淚痣,周圍肌膚好像有些泛青,直覺告訴自己,又熬夜加班失眠了。
回家對著三個衣櫃發愣。前男友的衣服他處理得很快,自己的衣服卻怎麼也無法丟掉。
他拿起一件件衣服緩慢摺好,邊摺邊想每件衣服的由來。
好多好多六年累積起來的第一次,甚至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好多好多全心付出的痴戀,好多好多回憶,好多好多甜蜜與痛苦。
摺著摺著,忍不住把自己深深埋進衣堆裡,像是埋進過去裡,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只剩自己,以及一堆一堆一堆的衣服。
什麼都沒有。
「衣服不要囤。」又想起師父這句話。
每次想起這句話就想笑,他也真的放聲大笑,這次終於笑出眼淚。
幾個禮拜後,他在某快時尚品牌遇到哈扣,哈扣正拿著一件白色圓領大學T走出,而他正拿著一件黑襯衫準備試穿,兩人在小小的更衣室相遇。
看見他,哈扣面無表情的臉難得詫異,而他訝異的是哈扣會來這裡買衣服,穿山本耀司的人也會穿大師最痛恨的廉價快時尚?
「⋯⋯」
「⋯⋯」
兩人無言對望一陣子,他本想若無其事打招呼,對著那顆淚痣竟一時開不了口。對方倒是先說:「買衣服啊?」
在這裡講這句話無疑是廢話,他從其中聽見哈扣的示好。
他和緩回:「嗯,對啊,因為沒衣服穿了。」
「沒衣服穿?」
口氣不是引戰的嘲諷,而是不帶立場的詢問。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還要試穿嗎?」店員一臉困擾的提醒,他們才驚覺自己站在試衣間出入口,後面好幾個等待的客人面露不耐。
連聲抱歉拉著哈扣到外頭,這才發現對方一臉欲言又止。
看著對方很想拉下臉,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甚至開始慌張,他忍不住微笑:「我把衣服都丟了。」
看對方一秒呆然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你⋯⋯你真的都丟了⋯⋯」
哈扣看著空蕩蕩的三個衣櫃傻眼。
他慢條斯理把剛剛買的幾件內褲與上衣褲子套上衣架,慎重掛進空無一物的衣櫃。
「今天是第一天。」他說:「衣櫃重生第一天。」
哈扣回過頭凝視他,一臉認真:「也是你人生重開機第一天。」
「沒那麼厲害啦。」他苦笑,比劃自己的心臟:「有些東西還爛在這裡,需要一點時間處理。」
哈扣的表情嚴肅起來,從上往下這樣看後頸,那一截尾巴刺青若隱若現。
哈扣抓住他的手,說:「我知道。」
他開朗的笑起來:「你知道?」
哈扣的耳朵紅了,聲音微微顫抖:「我知道被丟掉的感覺,也知道丟不掉的感覺。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慢慢幫你丟掉。」
他逗弄著:「不是說,沒有人有權利幫對方決定東西去留嗎?」
對方一愣,明顯語塞,最終只能「哼」一聲:「我可是比專家厲害,我不會只丟,我會讓你囤下你需要的。」
他反過來握住哈扣的手,戳戳自己胸口:「囤在這裡。」
倨傲的表情瞬間僵住,那顆淚痣也像點在,逐漸暈染成粉紅色的紙張上,非常好看。
那部廣告獎的採訪影片中,厭世男哈扣對著鏡頭面無表情:「廣告洞察來自於我一個朋友,有囤積的毛病,我覺得這是一種心病,無藥可救了。」
大部分的人對得獎感言不感興趣,看到這邊就關掉。況且這又不是全場大獎,只是平面類的銀獎。
但他沒有。
他看著那個人淡漠的表情中有掩不住的認真,用準備幹大事的表情說:「所以,我的創意概念是,不用把過去丟掉,而是讓他的心裡多一個房間,把我裝進去。」
「——時間久了,我的空間會佔據掉其他人的空間。這就是我的戰略:以時間換取空間。」
他盯著那個小聰明的自信表情,由於看得過於認真,以至熟客抱怨烤飯糰都「糙灰搭」了啦。
那個晚上,走進小坐關東煮店,不管點什麼食物,都會有淡淡的烤焦味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