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2016/10/3. 小寶貝

 

『飛碟NETWORK，空中的夢想家，就愛電你UFO ──』

 

晚上十點，章立躺在單人床上呈大字型，手腳微微懸出床外輕晃。未乾的頭髮沾溼枕頭，廣播混著窗外的雨聲充盈整個房間。

章立放空發呆，等待著廣告結束。現在這檔節目主持人是他近年來最喜歡的DJ，本月恰逢電台二十週年台慶，有些特別的聽眾互動環節。章立對此非常期待，就算沒打算call in進去，也並不影響他的幻想，幻想那些與DJ對話的聽眾全是自己。

 

生於廣播曾盛行的年代，儘管已過了與深夜電台一起讀書拼考的學生年歲，章立依舊維持著聽廣播的習慣。聽的內容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只要DJ的聲音好，性別男，就算是賣藥甚至是賣內衣他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沒錯，章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聲控，還是個可憐孤單、只能隔著收音機幻想的聲控。

 

章立抬手，撥了收音機的天線試圖去除雜音。雖然廣播已經可以線上收聽，章立還是習慣用他那台「小寶貝」聽節目，死心蹋地不離不棄。前陣子他的收音機因為年邁再度故障，章立抱著它走到樓下巷口那間常去的維修店，才發覺原來店家已經歇業。回家後，他著急地上網查找其他店家，趁週末帶小寶貝送檢維修。

 

好不容易在城南找到願意幫忙的修繕師傅，過了半個月章立終於拿回小寶貝，現在的他心滿意足地聽著廣播，任好聽的男聲高談闊論著他有聽沒有懂的股票分析。章立的思緒隨著主持人沉穩低頻的聲線繞啊繞，他忽略廣播裡那些買進殺出、由黑翻紅等等的生硬術語。透過幻想，他將主持人幻化為自己的摯友，輕柔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絮絮低語。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你猶未睏哦！」

「啥啦，媽？」章立接起電話。

「立仔，你明仔載愛去參加你表妹的婚禮，莫袂記哦！」

「……吼媽啊、你今天中午已經line給我了。」一句話不要說那麼多次好不好？

「紅包你愛記得──」

「我！知！影！啦！媽、你趕緊去睏，好否？」

 

章立半是敷衍半是安撫地說了幾句話後掛上電話，收音機播著廣告，而他原本營造出的幻想氣氛早已消散，章立瞥見桌上那疊紅包袋，起身翻出包裡的錢包。他看著只剩下一千元的瘦弱皮夾，拿起鑰匙和信用卡，走出這有些逼仄卻住了多年的住處。

哀，包括明天那份，這已經是他今年送出去的第八包了。章立無語，心想哪來那麼多紅包可以包。

 

＊

 

「唉唷章立啊，你今仔日真緣投！」

「謝謝啦，阿姨。」

 

偌大的禮廳聚集了或熟識或生疏的親戚，一場婚禮的危險程度堪比新年的家族聚餐，章立盡量掛著淺淡不失禮貌的微笑替他表妹收取不屬於他的禮金。他隨意環顧會場，整個禮宴廳瀰漫甜蜜的氣氛，大幅的新人婚紗照放在最顯眼的門邊，照片裡的表妹身穿素雅的禮服，笑著靠在男人的肩膀，男人則用寵溺的眼神注視著愛人。章立將自己的紅包放到紅包堆理，在前方的粉色卷軸上簽下姓名，盯著婚紗照露出今日首次的真誠微笑。

 

距離新郎新娘走紅毯的時間所剩不多，章立確認宴客名單後，拿了塊小蛋糕吃著發呆。他職業病地默默點評，預估這場婚禮需要多少的預算和籌備時間。

 

「啾都媽爹！先別走，你是男方收禮金的人嗎？」

章立準備起身入席時，一個帶有活力朝氣的聲音撞進耳裡。章立微愣，手上的動作反射性地暫停。對方又喊了聲，放輕了音量仍不減嗓音的清亮，這次的聲音夾帶一絲方才沒聽清的微喘，聽得出來對方剛才以小跑步奔入會場。

 

真是……百分百的好球帶。

章立帶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情緒抬頭，意外地發現聲音的主人相當年輕。

 

「男方在那邊。」章立看著對方上下起伏的胸膛，指向左邊穿著紫羅蘭小禮服的女生。

「哦哦哦好，謝啦。」

 

章立心裡告誡自己非禮勿視，但方才那一瞥真的是oh my god。眼前的人不只聲音好身材也不錯，裹在白襯衫裡的胸膛相當精實，他瞬間覺得為了這趟婚禮早起滿值得的。聽著男子跟一旁的女孩說話，章立又偷看幾眼，直到小表弟戳了戳自己，才想起該準備入座，等新人走紅毯了。

 

「欸等等，這不是黃敏佑的婚禮？」

「不是哦。」紫羅蘭女孩搖頭。

「那，」男子搔搔頭，拿出請柬自言自語道：「沒錯啊，十二點在福容飯店。」

「呃……這位先生，」紫羅蘭女孩尷尬地開口，好心拿出手機打開地圖，「這裡是福華飯店。」

 

噗嗤！

偷聽的人沒忍住笑聲，章立馬上用咳嗽試圖掩飾尷尬，好在對方著急地撥電話尋求外援沒有察覺，只是跟女孩道謝後匆忙離去。兩人的視線短暫相交，章立習慣性低頭撇開，視線餘光掃到方才沒注意之處──男子的胸口上別著小小的彩虹胸針，在藏藍色的緞面西裝領口上閃著繽紛的光。

 

新郎新娘向賓客舉杯！恭喜新人！

新人走完紅毯，餐桌上開啟了娛樂性十足的拷問環節，章立坐在主桌隔壁，夾在阿姨、姨丈、已婚表哥以及他們的小孩之間。親戚的攻勢恰似桌上的花好月圓令人難以消化，章立的微笑是湯圓上的花生粉，彷若下一秒就會從臉上剝落。

 

「立啊，什麼時候換你下一個啊？」

「對啦對啦，我們家孫子也想要個玩伴嘛！」

 

長輩酒酣耳熱的娛樂是後輩食不下嚥的無奈。章立開啟充耳不聞的大絕，敷衍帶過話題，再次回神已是在飯店外的大馬路上。稍早的婚宴過程如同記憶斷片沒殘存於心，只剩身體的疲倦提醒自己回家補眠。十月的台北依舊炎熱，章立解開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走向附近的捷運站。

 

「先生不好意思可以耽誤您一下時間嗎？我們是綠色和平──」

章立繞過兩個身穿綠色背心的男女，皺起眉加快腳步，走沒幾步又有幾個綠色背心試圖靠近，「不好意思，沒空，我趕時間。」

 

章立擺手，禮貌中夾雜一絲不耐，快速與對方擦肩而過。他不明白好好的週末這些年輕人為什麼不在家休息或跟朋友去玩，而是選擇站在街頭擋別人的路，儘管出發點是好的，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行為實在難以理解。章立掏出悠遊卡，走進捷運站嗶嗶兩聲節束了這回合。

 

進車廂後他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章立凝望窗外的景色，下方人流雜沓如過江之鯽，章立漠然看著視線所及的所有人，而所有的匆匆一瞥全都只是陌生人。他的臉緊貼著窗，鼻息朦朧了靠近嘴巴周圍的透明玻璃。

 

他想起那位跑錯婚禮場地的男子，無聊猜想著對方是否有成功趕上。那個人好聽的嗓音縈繞不散，還有胸口的閃耀彩虹胸針，使得男子成為章立今日份的印象深刻。章立不曉得在別人婚禮上別彩虹的意義，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大熱天要上街面對冷漠的人。

畢竟，不管是什麼環保還是結婚，好像都與自己無關。

 

「你的滷味，外帶內用？」

「帶走。」

 

回家睡一覺起又到飯點，章立提著塑膠袋離開巷口的滷味攤販。脫下夾拖回到租屋處，他走到床邊把小寶貝打開。趁廣告空檔整理雜亂的桌面，剛睡醒的章立整個人懨懨的沒什麼精神。小寶貝努力播送一首又一首經典老歌，熟悉的電台、熟悉的節目，章立聽了十分鐘才發現哪裡不對勁，原本的主持人因生病改成代班DJ，難怪聽起來不怎麼順耳。

 

眼前的滷味們正等待章立垂青，可惜食物飽腹，卻填滿不了空落的情緒。稍早婚禮的掌聲和表妹幸福的笑靨像經典老歌深深烙在心中不斷重複，喜慶的奏樂旋律一首又一首在章立耳邊播放。新娘丟捧花的畫面殘存在章立腦海，此時此刻他居然有一絲遺憾，後悔沒衝過去跟一群女生搶奪那束淺粉色的少女捧花。

回想著母親這幾年的催婚暗示，原來，年近三十沒帶過女友回家讓母親難過，但出生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這件事才更讓章立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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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 2016/10/31. 去吧，就決定是你了！

 

整台遊覽車晃啊晃，章立虛弱地笑著，婉拒了旁邊實習生小妹遞出的暈車藥，拿出自己的白花油抹在太陽穴。章立所屬的公司不大，不過扣除加班加到吐外，福利薪水倒是給得滿大方，這陣子一個中型執案結束，福委會舉辦了週間一日遊，讓這些可憐的員工們休整喘息。

 

「我可以不要去嗎？」出發前一天，章立帶著黑眼圈拿出行程表詢問。

「當然沒問題，」經理Amy燦笑。她拍拍章立肩膀，指向會議室內寫滿字的白板，「那下週的比稿就交給你啦。反正沒去也要進公司，你說對吧？我們的章立主管！」

 

……好吧，社畜生活不得不低頭，章立很快做出選擇。下了車，簽到打卡領完三千元的禮券，章立趁沒人注意時默默走到隊伍最末，在十字路口處放慢腳步。

成功落隊後，章立轉身彎進便利商店。這方面他駕輕就熟，從進公司以來，逃避尾牙表演、拒絕聯誼、藉口不去員工旅遊，反正只要涉及工作以外的事便能躲則躲，不是害羞或什麼社交恐懼，單純只是怕麻煩想窩在家。

 

週間的老街氣氛閑散，章立慢悠悠走在石子路上四盼，覺得與老家的風景有些相似。長日漫漫，章立買了懷念的雞蛋冰後，窩進一間巷弄內的咖啡廳補眠，集合前十分鐘，他熟練地趁同事到齊前鑽進遊覽車。點開遊戲抓了幾隻寶可夢，他沒發現原本隔壁坐著的實習生小妹換了人，章立才抓了隻稀有怪打算跟小妹分享，轉身卻發現一旁的人笑咪咪地盯著自己。

 

「……你不是會暈車，怎麼坐到後面了？」手機遊戲沒來得及關上，見對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章立只好也跟著陪笑。

「你不要給我太超過了！」經理彈了他的額頭，「這次的比稿你去！」

「Amy拜託我錯了，娛樂線我不熟……」

Amy瞥了眼章立的手機，伸出手滑動畫面上的神奇寶貝球，寶貝球抖了抖，最後順利地收服了小怪獸。經理抬頭對章立露出笑容，語氣隨和卻不容任何人置疑：「上吧！就決定是你了，章立。」

 

於是章立用一下午的偷閒換得了一整週的加班。比稿當天到了業主公司，章立在訪客名冊簽名時，快速瀏覽了今日紀錄。二、三、四、五……嗯，加上他共六間公司。搭電梯時他順了一次名單，心想這次比稿贏面不小。走至前台被人帶到等候室，裡頭已有一組人馬，章立向同業點頭後坐到角落。

 

時間緩慢流逝，熬夜一週的章立早感受不到緊張，只希望快點結束。如章立所言，簡報順利結束，他的情緒瞬間鬆懈，帶著疲倦準備離席。章立的眼皮正和意識打架，並沒有注意到新進來的人。

 

「等等，是小立嗎？」等候室多出來的人開口。

「是，你好。」章立露出營業式的微笑後，繼續低頭整理資料。

「真的是你！」原以為只是同業寒喧，沒想到對方突然走到面前，「唉唷沒想到你畢業後真的進這行囉？」

「……娜娜姐？妳也來比稿啊，哈哈。」

「快、手機交出來！」擦著嫩橘色指甲的手伸到眼前，勾了勾食指示意章立加快速度。

「啊？」

「加Line啊，快、我要去簡報了。」身後的高跟鞋叩叩兩聲再次催促，章立措手不及，只得乖乖就範交出手機。

「掰啦，記得讀我訊息約吃哦。」娜娜姐滿意地傳了個粉紅兔子的貼圖，拎著平板電腦，腳步輕盈地走進會議室。

 

哀，這次比稿大概吹了。看著對方充滿自信的背影，章立傳了個訊息跟主管說明狀況外加打預防針，獲得提早放假的好消息後直接關機。回到家沾枕入睡，章立再次甦醒時天色已黑，開機後難得看到手機出現非公事的訊息。

 

[NaNa🐤　17:00]我提案完了，呵呵呵呵呵

[NaNa🐤　18:00]小朋友？睡死囉？

[NaNa🐤　18:01]（粉紅兔子敲門貼圖）

[NaNa🐤　18:30]記得吃飯哦，小立！

[NaNa🐤　18:31]記得約吃飯哦，小立

[NaNa🐤　19:50]我覺得這間麻辣鍋不錯，網址給

 

遇到許久不見的故人只是個插曲，不影響無聊的生活一成不變。章立和娜娜約完時間，拖著疲憊的身軀下樓買飯。

小寶貝的聲音和有花枝羹的香菜味使人提不起勁，今天的節目有些乏味，明明是喜歡的電台恰逢台慶，但自己鍾情的DJ卻告了長假，原因未明。幾個常聽的電台都沒有喜歡的聲音，章立轉著調頻鈕，希望可以找到不錯的聲音配著下飯。

 

『晚上的十點十一分，你現在收聽的是C大之聲，我是今天的DJ子芃。』

 

中音偏低的聲線藉著帶有雜訊的收音機播送而出，乾淨清爽的聲音擦過章立耳膜，一股電流讓人心臟一顫。章立手指在旋鈕上微微轉動，慢慢調整到最清晰的頻率。主持人說了幾句話他沒有聽清，只覺得腦袋嗡嗡嗡地迷醉不已。

沒來得及回味節目就播起了歌，前調溫暖柔軟，帶著思念繾綣是他沒有聽過的旋律。前奏很長，長到足以讓章立點開手機，查起這位叫做子芃的DJ。點開Ｃ大之聲官網，學生電台的網站介面乾淨俐落，跟其他節目的五、六段文字相比，這檔節目的內容介紹顯得過於簡短。

 

吁噓 Shh, Shh!

一天即將結束，聽我在這裡與你。

Day is coming to an end. Shh! I'm here with YOU.

 

章立盯著簡介，說是與你，但他想這樣的陪伴大概持續不久，畢竟是個實習電台，每位主持人畢業後便各奔東西，真正踏上廣播之路的寥寥無幾。那首歌還在繼續，不知名的曲子流淌在租屋處中，音符打在胸口，旋律很暖，卻讓章立莫名失落。

 

好不容易遇上一個音樂品味不錯、主持人聲音也喜歡的節目，卻彷彿在初識時已昭告別離，章立默默將子芃兩字記在心中，將節目的時段、名字寫在便利貼後黏到小寶貝上。

曲畢後DJ簡短講了這首歌的來歷，隨後與聽眾分享這陣子參與城市導覽的趣事。章立細耳聆聽，平心而論這個叫子芃的學生DJ還有點青澀，偶爾情緒太過外放，沒控制好麥克風與嘴的距離導致微微爆音，但音色之好瑕不掩瑜。

 

近兩個小時的節目裡，主持人分享的全是台灣音樂，現代流行、重金屬或後搖滾，無一例外。收音機裡的人道過晚安，章立才起身打開窗戶。鄰近十一月的晚上終於有了涼意，他伸手隨意撥弄吹進屋內的風，久未修剪的頭髮隨風拍在臉上微微刺痛。

 

節目的結束伴隨手機的特別提示音響起，不用看就知道是關於公事。方才酣暢的閱聽體驗足夠支撐明天還要上班的事實，他伸了個懶腰，衣服褲子胡亂丟在地上，赤裸著身體走進浴室。

 

接下來幾週，章立又被經理指派為新提案的負責人，突增的工作量讓整組組員忙得天昏地暗。作為主管，他總是最晚離開辦公室，回到家就死在床上抱住小寶貝，每週仰賴新認識的DJ續命。

痛苦的加班一連持續好多天，直到半個月後終於搶到案子，章立黑著眼圈在茶水間打破第五個杯子，才被大老闆特赦放了一週假期。不用上班的日子章立在補眠中度過，最後一天則迎來與娜娜約定的日子。

 

[NaNa🐤　15:21]小立小朋友，忘了跟你說今晚吃飯我帶個朋友一起，可？

[立　　　　15:22]娜娜姐都開口了我哪能說不行

[NaNa🐤　15:22]太好了，那我介紹她給你認識

[NaNa🐤　15:22]（粉紅兔子開心奔跑貼圖）

 

昏睡一下午，章立糜爛地處理桌上未吃完的午餐殘骸，匆匆洗了澡搭車前往餐廳。他記得這位娜娜姐十次約九次遲到，於是他比平常晚了五分鐘出門。沒想到多年不見，她居然轉了性，章立還沒走到目的地就看到餐廳門口站了兩個人。娜娜一如往常的纖細美麗，看起來比之前更有精神，她與身旁一位瞇瞇眼的可愛女孩站在一起，靠得很近有說有笑。

章立困惑地繼續往前，他記得當初實習時公司沒有這號人物，不知道那位可愛嬌小的女子是不是娜娜的新同事。對於這個謎之組合，章立不明白對方葫蘆裡賣著什麼藥，為什麼吃飯還要帶著不認識的女子一起。直到快到餐廳門口，章立一邊吐槽，一邊想起稍早的對話訊息，心中登愣一聲警鈴大作。

 

介紹給我……？

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