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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輔導

作者:陸坡
  1. 彩虹

籃球場少見的有人在打球,潘輔導長放下批改莒光作文簿的筆打開毛窗子向外看,一個個官兵打著赤膊、捲起草綠服的袖子,叫囂著傳球、防守,同時還半操著髒話。潘輔導長眼神注視著其中一個黝黑身子,他站起身點菸,軍中大家都愁眉苦臉,但好似只有這個人笑得開心,跟這群義務役的小朋友玩。

幹,笑得像白痴哩。潘輔導長看那人最後一躍抓住籃框,一個大大的灌籃惹來眾聲喧嘩,然後躺在籃球場上露出滿足的笑臉,他立刻熄掉手中的菸,從窗爬出去到隔壁水泥地弄成的小球場。人才踏進去,周遭的小兵就紛紛注意到自己連上的潘輔導長,喊聲:「輔仔!你剛剛有沒有看到?番砲他──」

「看到了,半小時後上餐廳,你們找個人帶隊回連上。」打斷義務役小兵的話,潘輔導長要這群大學兵先回連上等吃飯。轉頭看著躺在地上不動的人說:「欸!你是欲倒外久?起來啦番薯!我叫你起來,聽著無?」

潘輔導長用腳搓了搓這個叫番薯的軍人,倒在地上的番薯卻笑著扭身體去躲潘輔導長的腳,發出「嘿」的打鬧聲。流汗的黑身子被太陽曬得發亮,裸著上身胸部結實的番薯,胸前乳頭因為亢奮而明顯地激凸聳立起來,雖然沒有腹肌、腰間有點小肉,在部隊裡,大概就屬番薯這身子最勾引他的目光,但如果沒有那個像黑道的刺青和傷疤,也許會更好一些。

番薯繼續賴在地上,潘輔導長一腳踏到他的褲襠上轉,番薯「喔」的一聲,身體弓了起來,腳直覺地夾住潘輔導長的腿,笑著對輔導長求饒:「哈!輔仔莫按呢啦!我以後姼仔的幸福就靠這个。」

「那麼小,踩不到啦!」潘輔導長說,一把拉起番薯對他伸出的手。番薯起身跑去撿掛在牆邊的軍內衣和籃球。番薯背上有著漂亮的肌群,讓潘輔導長有點意外,沒想到這人的優點竟然是背啊。

 

潘輔導長,本名潘宗翰,是個從國防大學政戰學院畢業的軍費生,目前當兵資歷還得還國家的債好幾年。因為從學生時期的軍校生活跟部隊無異,早上打掃、午查、晚點名,義務役們哀哀叫的不自由日常潘宗翰早就不太當一回事,要怪就怪自己不是含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是得靠自己找出路的歹命仔,走上軍旅,看每月入帳軍餉自力更生,潘輔仔也算釋懷。

潘輔導長拉著番薯從球場一起翻回自己輔導長室,不同於潘輔導長還得爬撐,過動的番薯一蹬就翻進來了。看他那麼熟練,潘宗翰就問:「身手那麼好?」

「嘿,較早掀習慣啊,簡單啦。」番薯笑笑回應,眼睛順勢瞄到潘輔仔的菸盒,吞了口水,潘宗翰看見遞了根菸給他卻被番薯推開,潘宗翰只得自己抽,看著番薯羨慕的目光覺得好笑,推了他頭說:「要吃飯啦,你也趕快去準備,叫你這班長帶大家跑步,你帶他們去打籃球。」

「啊,拍籃球逐家較有興趣啊!」番薯走到門前轉頭說。

「不要找理由!」

 

番薯一溜煙逃掉讓潘輔導長一腳踹了個空,走廊還聽得到他的跑步聲。雖然說是中士班長,但這個番薯基本還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那種有時候稚氣、愛玩的性子還是藏不住。

番薯,是上年度突然被轉調過來砲連隊的班長,濃眉大眼,資料上的大頭照還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張很尷尬的笑臉。潘宗翰對這位班長有印象不是因為他的長相,原住民軍人看多了,沒什麼稀奇,倒是被番薯奇特的姓氏吸引注意。當時潘輔導長看了番薯的姓,覺得這人注定天生要簽志願役。

番薯姓兵,士兵的兵,全名兵子俊。雖然不知道他綽號為什麼叫「番薯」,但是想到「冰番薯」聽起來好笑又讓人食指大動。潘宗翰還記得番薯到部的第一天,自己叫了他一聲「子俊砲」,番薯瞬間抖了一下,用台語腔調跟他說:「輔仔,你叫我外號就好啊啦,我外號叫番薯,叫子俊……總感覺怪怪……」

番薯抓著頭,露出跟資料照片上一樣尷尬的笑容,從那時候大家都叫兵子俊小名,連長、士官長也跟著叫,久而久之不到一個月,每個人都不再叫兵子俊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番薯」這個小名。當番薯做錯事被罵的時候,一句台味十足的「番薯共我過來!」總惹來下面班兵憋笑,潘輔導長覺得這是好事,緩和了一些當兵不好的氣氛。

 

「一、二嗚,一、二嗚,長──答數!」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潘輔導長透過窗看著番薯怪腔怪調地帶隊上餐廳,算一算對方也來這快三年半了,自從上次放番薯去看他「大哥」,番薯好似就喜歡有事沒事跑來膩在自己身邊。他還教了番薯認吉他譜,聽他唱幾首歌。雖然番薯愛的歌很怪,不是電音就是慢搖,標準的死台客。但真要教怎麼把電音歌曲改成吉他曲,學藝不精的潘輔導長也只能舉手投降,好在番薯只要有歌唱都很開心,連軍歌都可以在洗澡的時候哼。

軍中小兵吃完飯洗好澡後,通常是輔導長最忙的時間。政治作戰,美名是給不熟悉軍中作息和制度的人一些教育,透過文宣品達到愛家愛民的認同感。但是在台灣民主社會下,這些陳舊腐爛的東西和拍得亂七八糟的影片能有什麼用處,潘輔導長也是隨便應付一下,就過去了。

 

「欸,上課了中山室集合,你們誰去把寢室的班兵都趕過來。」潘輔導長對著幾個在中山室閒聊的小兵們說。很快大夥都拿著板凳集合,潘輔導長等下士點好人數後要他們坐下,請政戰播一些軍中影片。志願役的政戰士小高,很知道潘輔導長想播哪幾部軍教片。

「小高!」潘輔導長叫著,政戰小高早已經把光碟準備好了。

 

這幾個月剛好補上幾梯次的新兵,這時候潘輔導長會趁機播幾部防治影片給新兵教育一下,比起沒用的保密防諜,潘輔導長喜歡放的是酒駕、吸毒與救災等等相關的影片內容。

「喔,閣遮喔?」

潘輔導長坐在後頭折疊椅上,旁邊的空位被剛剛出聲的人一屁股坐下,是穿著軍內衣的番薯。番薯身上暖烘烘的,腳還踏著藍白拖,看來是剛洗好澡就跑來了。番薯趴在桌上看那些已經看了好幾百遍的軍教片,潘輔導長繼續批資料,但眼神總不自覺瞄向旁邊的番薯。番薯伸了個懶腰,綠色的軍內衣被他的動作往上帶露出肚臍眼,腹部的肚毛也露了出來,潘輔導長趕緊將視線移開。

在其他影片都看完時,潘輔導要小高放最後一部影片,跟前面許多莒光園地影片都不同的主題。那部片叫做《彩虹》,是軍中唯一關於同志性別平權的影片,每當看到男主角與軍營外頭的男友牽起手時,總不免俗聽到下方一陣騷動,等到二十多分鐘的影片看完,潘輔導長才會起來主持,替大家總結。

 

「我知道你們有些人覺得男生跟男生很噁心,看他們不爽,怕撿肥皂。你在外頭怎樣輔導長不管,要多討厭同性戀、多怕被肛輔導長不會管你,但是!別忘了在軍中他們就是你的連上弟兄。要是被我知道發生問題是因為這種無聊的原因,肇事者就從禁假三天開始處分。不管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輔導長我,不希望,你們給我在連上惹事,有什麼事先跟班長反應,尤其是我們這裡如果有同志,打一九八五不會有任何作用,到最後還是輔導長處理,以上了不了解?」

「了解!」下面士兵異口同聲地說。

「剛剛的影片,每個人挑一篇寫,寫滿交上來。不要偷懶,沒寫的人輔導長會讓你在放假的時候寫完才出營區,尤其懇親假的,那幾個新兵舉手。」

「有!」四、五個坐在一起的二兵舉起手答有。

「手放下,輔導長知道你們很想放假,但一樣,如果沒寫,不管是你爸爸媽媽還是女朋友,都要等你寫完才能帶你走,不怕丟臉可以試看看。好,現在把紙發下去,不用寫滿,但要寫一半,有沒有人沒有筆的?跟政戰借或是去大寢拿……」

「欸!恁創啥!攏予我擋咧。」

 

幾個小兵正要跑回寢室拿筆就被一旁的番薯叫住,「尊重一下輔仔,幾個人要去先跟輔仔報告一下,莫亂亂走。」

番薯穿著拖鞋,開始管理中山室兵的狀況,跟連上其他幾個班長不同,潘輔導長不知道為什麼番薯總是可以獲得義務役小兵的喜愛?中山室雖然依舊吵雜,但整體來說大家都很配合,讓這場政戰教育課程圓滿結束。

「小高,你說那些兵為什麼那麼喜歡番砲?」

在番薯分配大家打掃時,潘輔導長問旁邊的政戰小高。小高幫忙把今天影片報告有交跟沒交的名單整理好,想了一下說:「可能是很正常吧?」

「幹,我問真的,你在那邊……」以為小高在應付自己,潘輔導長說完,政戰小高才補充:「就真的啊!誰叫其他班長每次都愛演,只有番砲是怎樣就怎樣,現在小孩吃軟不吃硬啦!番砲這種表裡如一的班長,反而他們那些老百姓會愛。」

「是喔……」潘輔導長說,把今天的報告放到一旁。

 

軍中就寢時間到準時熄燈,去販賣機投飲料的潘宗翰見裸著上身坐在外頭吹風喝蜜豆奶的番薯,走過去打招呼

「欸?輔仔你投飲料喔?」番薯也跟著打了招呼,看潘輔導手上也一瓶蜜豆奶。

「怎麼不去外膳宿,你之前背值星很久沒出營區了吧?」

「出去嘛毋知去佗位,佇軍中較好,省錢。」番薯笑笑地說。

 

兩人喝完手上的蜜豆奶,潘宗翰點起菸,正想給番薯一根,手又收回,他想起番薯不抽,但看番薯的樣子就知道這個人其實會抽菸。潘宗翰又看見番薯呆著看他抽菸的樣子,就說:「番薯,你是在戒菸?」

「無啦,其實我做兵前共家己講過,做兵後愛共歹習慣改掉。食薰啉酒哺菁仔攏袂用動,人生由頭開始。嘿!像按呢看影片、共人開講、運動有代誌做,我嘛較慣勢。」

「影片你都好幾次了,不無聊?」潘輔導說。

「其實嘛毋是講看影片,逐擺我看著內底的人,就咧想同性戀到底是啥物?輔仔?你按怎看?」

 

潘輔導長愣了下。他怎麼看同志,番薯這麼一問,潘輔導長倒是有點無奈,要說自己怎麼看同志?同性戀到底是什麼?他的確可能是最了解的人,沒有別的理由,因為他潘宗翰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同性戀。潘宗翰馬上戒備起來回答:「就喜歡男生的男生啊。」

「這我知,我是按呢想喔:我佮我兄弟佮大兄自細漢做伙到大,若是有一工,怹忽然間有人共我講伊是同性戀,按呢我會按怎看?我敢會討厭伊因為伊無正常?但、但是這著是我無了解的,輔仔?」

番薯眼睛睜得大大的,用疑惑的表情問:「猶毋過伊閣是我的兄弟,哪會雄雄變做愛查埔!我會因為我兄弟變做愛查埔就討厭伊嗎?輔仔?」

 

「番薯,你兄弟不會突然間變成同性戀。」聽了番薯一堆問題,潘宗翰呼口氣覺得好笑,這讓他想起過去的事,他記得自己交往的某任對象曾經跟他說過家人要他別再當同志了。當同志,變成同性戀,潘宗翰覺得那好像在說自己可以選擇。選擇要與不要成為一個同性戀者,好似有一天自己當膩同志,就可以選擇當異性戀。但是……

「你兄弟不會突然變成同性戀,那應該是他本來就喜歡男生。」

潘宗翰對番薯說。番薯看著他,原以為下一秒番薯口中就會跟自己過去的男友一樣出現「可是」或「如果」的句子,但番薯只是點點頭說:「原來是按呢喔。」

番薯說出那句話的臉竟然沒有一絲猶豫,這讓已經習慣隱藏自己性向的潘宗翰感到訝異,不小心脫口而出說:「你會覺得噁心嗎?男生跟男生。」

「……是感覺怪怪,但是我每一擺看彼段影片,內面的人講的話,我就感覺無爽快。逐擺看怹按呢,毋是也真正常?我咧想啊,雖然我無是同志但是較早我嘛予人講過閒話,是我兄弟接受我,所以,我驚家己知影兄弟是同性戀的時陣,嘛會按呢去看伊,按呢著佮較早別人對我的態度仝款。」

「我無愛按呢。」

我希望我可以不討厭我的兄弟。

 

聽完番薯一番話,潘宗翰不知道為何心裡有點激動。是因為第一次從不是圈內人的男生聽到這句話嗎?還是因為在播完影片的時間點下,自己剛好對這議題比較敏感。

月光撒進營區,今天外膳宿營區人少,義務役除了站哨安官,其他都睡了顯得特別安靜。喝完蜜豆奶,潘宗翰回到自己的小寢,躺在床上翻來翻去,想今天番薯說的話,勾起了他過去的回憶。

在軍校時,潘宗翰曾經認識一位學長,學長人不錯又帥氣,也很照顧他們這些學弟,幫了不少忙。潘宗翰當時有點偷偷喜歡上他。但當有天有人傳出學長在校外跟男人親密的傳聞後,學校的人都私下偷偷議論著這位學長,有關同性戀的耳語不斷出現在潘宗翰身邊。

我不是同志,學長這樣說。但大家還是刻意迴避跟學長太過靠近的接觸。而當時潘宗翰也是與學長交往最親密的一個,但在兩人那複雜的關係下,潘宗翰選擇與學長漸行漸遠。

潘宗翰嘆口氣。誤會與否,自己身為同志都因為怕被用異樣的眼光看待而保持距離,不管學長是不是同類,為何自己不能用和以前一樣的態度去接近他?追根究柢已經不是態度,而是自己長久以來的恐懼,雖說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自己的性向,但潘宗翰知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秘密不可能瞞一輩子,尤其是家人與朋友。

想起前輩,潘宗翰也想到番薯。

黝黑的身體、胸前和手上暗色的刺青、蔓延到陰毛處的腹毛、背後漂亮的肌肉,不知道身體私處長怎麼樣?潘宗翰發現自己竟然試圖妄想扒光番薯的下半身,想像股間、臀部,最私密的部位和後方不見人的小洞。他立刻停止思緒,內褲裡的傢伙早已撐高,潘宗翰坐起身,想抽根煙卻找不到菸和賴打,只好灌了一整瓶的水讓自己冷靜,打算出去撇個尿再回來。

 

「啊?」

「欸……輔仔……」

打開門時,潘宗翰看見番薯站在自己寢的門口有點意外。番薯從口袋裡掏出菸盒跟賴打,「頭拄仔講話你落下的薰,想講驚我袂記得,抑是先提來予你。」

 

潘輔導長把東西拿走隨手丟在桌上,不發一語地把番薯拉進寢室。潘宗翰走到內物櫃,隨手撈了兩件便衣便褲,在番薯以為潘輔導因為自己打擾他睡覺生氣時,輔導長的褲子就被扔到他臉上:「換上,出去吃宵夜,我請你。」

「這馬?」番薯看著套上褲子的潘宗翰,遲疑地拿著褲子。

「懷疑啊,把你那件短褲給我脫下來。」說完潘宗翰就去拉番薯的褲子,番薯害羞地不讓潘宗翰拉,臉紅地說:「輔仔,莫、莫按呢啦!我內面無穿內褲啦!」

「你換好我們就走。」潘輔導長放開手,催促番薯換上便服便褲。番薯感覺潘輔導長是來真的,但在脫褲子的時候還是問了一句:「輔仔,你無咧講耍笑喔?」

「你再不換,我就親自幫你換,番薯。」

番薯只得趕快脫下陸軍運動褲,換上潘宗翰給他的褲子。在漆黑看不太清的輔導長寢室裡,只有一盞小夜燈,番薯背對著自己脫下運動褲,潘輔導長看著番薯在微弱光中的結實屁股,中間若隱若現,藏在陰毛下的兩顆圓形與柱狀物陰影。套上褲管,番薯喬了下軟蛋的位置,把陰莖向上擺正。才剛換好,潘輔導的長手臂就架上身,把他拖了出去。

 

跟潘輔導長第一次外膳宿經驗,往後好幾年番薯想起來時,才明白自己在那時候就已經被潘宗翰吃盡豆腐,但自己卻沒怎麼不開心,畢竟比起兩人之後的遭遇,這只是沒啥值得一提的小片段。

番薯依稀記得,他跟潘輔導長在鎮上一間小店吃藥燉排骨,兩人吃得滿頭大汗,再騎著機車回營,隔天早點名完,吃早餐時潘輔導長問他昨天的排骨好吃嗎?番薯沒多想就點了頭。

「我們兩個下次再去吧?」潘宗翰喝著碗裡的豆漿,番薯沒有回話。

但下禮拜的外膳宿,藥墩排骨攤子上依舊有這兩位軍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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