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文後來回想，都是那通電話害的。

 

高三那年拼指考，晚上九點回到家，梳洗完畢後，林彥文總是打開收音機邊聽廣播邊念書。

他家收訊不好，喬了很久才喬到他想聽的頻道，那是某個全國性的音樂廣播節目。

音樂與主持人的聲音叨叨絮絮，像棉花一樣充滿耳中，萬籟俱寂的夜晚，讓他有種被陪伴的感覺。

「晚安，這裡是《微光飛翔》，我是DJ萊特。很高興在這個夜晚，與你在空中相會。」主持人總是以略微沙啞的聲音說這句開場白。接著放一首與今晚主題相關的歌曲，緩緩說個故事，接一些call in或繼續放歌。

那些聽眾的心情分享有時候滿有趣，有時候滿無聊。但主持人萊特選歌很有意思，林彥文整個青春期的音樂喜好就是受《微光飛翔》影響。

 

那天的主題是「祕密」。萊特播了張震嶽的歌。

林彥文盯著三角函數，一個數字都沒看進去。

 

這是一個心中祕密，偷偷在愛你⋯⋯

 

他call in進去那個節目，『哈囉，來自花蓮的阿文。你想跟我們分享什麼祕密呢？』

他在廣播裡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

那天，他找到了樹洞。

 

後來他偶爾會打進去訴苦或瞎扯，像打給一個遠方的大哥。萊特並沒有因為他的年紀而敷衍，總是認真地傾聽。

聊完，萊特會送一首歌給他。

他一直維持著聽十點《微光飛翔》的習慣，直到指考結束。他不再打開那個頻道，把樹洞跟祕密一起埋在那三個月的的短短時光。

 

所以，一切都是call in的那通電話害的。林彥文想。

 

 

 

 

序曲

 

從剛剛的會議離開不到五分鐘，天空已經烏雲密布。明明上午還是晴朗藍天，現在沉甸甸的厚雲壓在頂上。

冗長的紅燈閃爍，他在忠孝東路上忍著廢氣洗臉。想起方才會議上客戶的嘴臉，他的心情比天氣還差。

後方計程車不客氣大按喇叭，他才意識到自己騎在內線快車道上，真是不要命了。

 

回到公司果不其然一身溼透。整個人像一條溼毛巾，髮梢水珠滴滴答答還來不及擦，先從背包中拿出筆電跟資料袋檢查。打開筆電，一張帶著霧氣的野薑花田桌布映入眼簾。平時只是一張單純的風景美圖，此刻聽著窗外的淅瀝聲響，彷彿雨聲是從畫面中傳來，似乎還有淡薄花香縈繞。

 

那邊也會有野薑花嗎？

他登入MSN，看見MSN新聞欄上通知「 MSN將於4月8日停止服務，謝謝大家的陪伴！」

林彥文呆著，世界彷彿陷入寂靜。

直到辦公室過冷的冷氣，讓他打了個大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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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風城｜祕密，以及知道祕密的人

 

大一素描課已經開始二十分鐘，林彥文的紙上還是一片空白。

他看起來像是在座位上發呆，沒有任何動作，就只是盯著眼前對開的MBM素描紙──從法國來的，表面細紋讓炭色扎實呈現，是素描紙類中的高級貨。價格不便宜，一張三十元，一杯清心多多綠中杯價。

他的眼神正在飄盪，時而聚焦在畫紙上，時而飄向教室的某個角落。握著炭筆的手正微微出汗。

考進這所學校美術系，並非林彥文本意。他其實對電影系比較感興趣。

「學弟怎麼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林彥文挺直背脊，立刻拿起手上的炭筆，瞇起眼抓比例。

感受到一股視線正盯著自己……不對，是盯著自己面前的畫紙。林彥文唰唰唰地抓出石膏像的天地比例。

最恨米基奇了，美少年又怎樣？捲髮這麼多簡直是素描課的折磨。這個自然捲的角度好煩人……

「先不用急著把細節的光影做足，以抓住整體結構為主。」那個聲音像背後靈一樣響起，林彥文手中的炭筆差點滑落。

天啊，我正在出手汗。他淡定回應：「謝謝學長。」

 

下課鐘響，同學們三三兩兩在教室外頭使用噴膠，為完成的素描作業噴上一層保護。

林彥文加快手上收尾動作，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抬頭看見學長的笑容。就跟那時候來他的高中班級分享大學生活一樣，嘴角一邊高高揚起，微微地痞，左邊有個小酒窩，率性又可愛。

「嘿，學弟。你先站起來，退後幾步看看。」學長輕輕拉著他往後，林彥文嗅到學長身上洗衣精的好聞氣味，整個人有些無法思考。

「學弟，你先看一下整體的感覺對不對。」

對，太對了。

「雖然素描要求精準，但氛圍也是很重要的。」

這個氛圍實在太完美了。

「我覺得很棒。」

我也覺得。

學長微微一笑：「不用急，就按照你的節奏去完成它。慢慢來。」

可是學長，我等的好心急啊。林彥文內心正抱頭吶喊。

學長拍拍他的肩膀：「石膏會一直放到下週一，這段期間你有空就來教室畫完吧。」

林彥文看著學長的背影，直到上課鐘聲響起才回過神。

 

這個祕密，除了林彥文本人以外，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

下午沒課，林彥文窩在宿舍電腦桌，腦中還反覆咀嚼著稍早學長與他的對話。

佐 上線了

對方大頭照是一張被陰影壟罩的黑白側臉，看得出俐落的輪廓外型，看不清樣貌，比課堂上的石膏像還難辨識。

他盯著螢幕上一截指頭大小圖片，進入美術系職業病模式時，對話框跑出一行字：「嗨，早安午安晚安。」

林彥文嘴角揚起，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回覆：「無聊。」

「別人都是一天照三餐問候，我一次問候三餐。你沒課？」

「早上剛上完素描課。」

「我已經拉好板凳準備等你跟學長的續集～」

「……也沒怎樣，就有講到話。」

「……害羞個屁啊！你這是炫耀吧！」

彷彿聽見對方指責，林彥文笑得更開心。

 

佐是他前陣子抽到的學伴，照理來說他對異性戀的聯誼活動不感興趣。只是班上公關硬是塞了一張MSN紙條給他。

沒想到倒是對方先加他MSN，林彥文第一句就丟了直球：「為了不浪費你的時間，先跟你說。我對女生沒興趣。」

對方答：「我也是。」然後又回：「我也喜歡楊乃文，但我更喜歡黃小楨的版本。」

「喔？」

「你的MSN狀態。」

林彥文在電腦前起一身雞皮疙瘩，這是他第一次遇到看懂他狀態的人。在周邊同學們都在聽周杰倫或S.H.E.的環境中，能看懂林彥文MSN狀態掛著楊乃文的〈貝阿提絲〉歌詞，還點出此首歌的另一版本是黃小楨。

這個封鎖鍵他怎麼也點不下去。

 

他們一拍即合。話題滔滔不絕開啟，好像他們前一天才聊過「昨天早餐喝大冰奶效果奇佳無比」那樣的話題。

林彥文對這個學伴好感度激增，跟這個人聊天是他最放鬆自在的時刻。就像使用同頻道相互對話。聊到後來，他們能反應奇快的用歌詞接彼此的話。或是一來一往互丟歌曲微妙地表達當下心情。

某個程度上，對方蠻像自己的異卵雙胞胎。

 

林彥文把對話紀錄拉到MSN聊天記錄最開頭，盯著那句話的前言後語，陷入沉思。

他沒有去細究那句「我也是」是什麼，這句「我也是」接在「我對女生沒興趣」後面跟「我也喜歡楊乃文」前面。

所以學伴到底是對女生沒興趣，還是喜歡楊乃文？

 

學伴曾經問他：「你喜歡學長的原因是什麼？」

「就是⋯⋯覺得他可愛。」

「所以你對學長是一見鍾情？」

「算吧～他在我高中時本來就小有名氣，畢業後回校分享。從他一踏進教室，我就覺得他看起來滿順眼。」

佐丟了歌曲連結過來，曾經風靡全台少男的twins〈見習愛神〉從耳機歡樂爆出，林彥文差點從椅子上跌下。

歌詞很中二的唱著：「愛情的課程怎樣得分～這學問是否我沒天份～」

「……好險我戴著耳機。」

「哈哈哈，不鬧你了，聽這首。」佐又丟了莫文蔚的〈愛情有什麼道理〉過來。

 

你嘗試著不露痕跡，告訴我愛情的道理……

 

林彥文哼著歌把畫紙上的光影做最後的收尾，一口氣吹掉亮處的炭粉，完成。

兩張當代藝術館的票映入眼簾，林彥文抬頭，看見學長的小酒窩。

「嗨學弟，我覺得這個展覽你應該會感興趣，我這邊剛好有多出來兩張當代特展的票。」學長對林彥文眨眼：「同高中的當然要多關照一下。」

學長的笑容好耀眼啊！「謝、謝謝阿偉學長！我──」

「你找朋友一起去吧。」學長對他說：「我們班上禮拜看過了，展覽超讚。」

不知道是莫文蔚低沉醺然的嗓音，還是剛剛那個小酒窩的關係。

他覺得有點醉了。

 

林彥文看著手中的票券發呆。

MSN提醒鈴聲在寢室內劃破沉默，他趕緊插上耳機。林彥文還不習慣大一集體住宿的生活。一點風吹草動就怕驚擾室友。

學伴丟了問句：「看來你的春天多舛？」意指林彥文的狀態掛著「眼看這一季就要過去　我的春天還沒有來」

林彥文苦笑：「我這邊有兩張票，這週有沒有興趣去台北看展？」

對方爽朗說好。

他們約了週六一早十點，在林彥文校門口見，張佐會騎機車載他到市區的客運站，一起北上。

之後又是唇槍舌戰的垃圾話時間，聊了幾個小時內容空洞的東西，林彥文內心卻似乎不那麼失落了。

 

睡前，滿腦子學長身影的林彥文忽然想起，他約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化工系學伴去看藝術展覽。

他將與螢幕那端的那個人第一次見面。